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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李慶軍

作者:  文章來源:  字體:   發(fā)布時間:2019-09-02 18:53:28   

引言  

李慶軍是誰?他是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原立案二庭副庭長;是全庭辦案量最多的骨干法官;是身患尿毒癥仍堅守在審判一線的“燃燈者”。去年9月,李慶軍因病去世。今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追授他“全國模范法官”“河南省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榮譽稱號。近日,《法制日報》記者來到李慶軍曾工作生活過的地方,通過周圍人的口述,記錄這位忠誠、干凈、擔當?shù)暮梅ü俚母腥耸论E。  

□本報記者 張晨  

到現(xiàn)在,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任芳芳手機里還保留著一條很久之前的短信:“我要休息一段時間,禹州電纜案6號以后讓雙方再談一次,如調(diào)解不成,按原定提審發(fā)。卷在柜子上,簽字等我補。李慶軍?!?nbsp; 

這是李慶軍生前發(fā)給同事任芳芳的最后一條短信。一場意料之外的別離,把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工作交接,變得不再尋常。  

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四五改革綱要,撬動法院全方位改革。也就在這一年,河南高院原立案二庭副庭長李慶軍被醫(yī)院確診為尿毒癥?!耙粋€法官不辦案還有什么價值?”他選擇了隱瞞病情,堅守在審判一線。此后4年,他像一個陀螺,每天4趟,驅(qū)車8公里返家做透析。腹膜透析液一袋重兩公斤,經(jīng)一根硅膠腹透管灌入腹部再排出,最多的時候一天要用7袋。而這一切,除了近親,無人知曉。  

2018年9月,李慶軍離世。  

《法制日報》記者近日開始了對李慶軍和他最后時光的尋找,隨著采訪深入,這位不忘初心、始終如一的模范法官重現(xiàn)眼前。  

“不管是誰,我按法辦”  

“這些年,我心里忘不了?!?3歲老太周光華在聽聞李慶軍去世的消息后,悲痛不已,拎上一籃土雞蛋,坐了將近300公里的大巴車,專程從南陽趕到鄭州吊唁。  

2008年,周光華因為一起房產(chǎn)案子,敲開了李慶軍辦公室的木門。在參加河南高院的再審審查聽證前,周光華的心里直打鼓:自己年紀大了,連律師都沒有,而對方“有權(quán)有錢有關(guān)系”,一、二審都勝訴的案件,會不會到這里被推翻?  

李慶軍一句話讓周光華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按法辦,你放心?!?nbsp; 

“爸多次告誡我說,任何人都需要被尊重?!痹趦鹤永钊坏挠∠笾?不管誰來咨詢法律問題,父親總是那么有耐心。  

“無論手機還是辦公室座機,電話一響慶軍就接,從不看是否是陌生號碼。”說話的人叫卜發(fā)忠,河南高院賠償辦主任,和李慶軍是多年的同事。  

尿毒癥患者不能喝水,忌多說話,但李慶軍和當事人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每周至少接待10個案件當事人。他并非不遵醫(yī)囑、不愛惜身體。北京大學第一醫(yī)院的醫(yī)生曾評價李慶軍說:“他是我所有病人中,控水控得最好的?!?nbsp; 

“有一次,案子調(diào)解到下午1點多,我說咱們出去吃個便飯。李法官連連擺手,說他帶的有干糧,吃幾口就中,下午繼續(xù)調(diào)解?!敝芾咸I回憶。  

“對法官身份的認同,慶軍超乎常人,職業(yè)尊榮感強烈到舍生忘死的地步?!痹谥車说闹v述中,李慶軍的形象是一個守土有責的法官,而非一個病人。  

“老李常說,法院是說理的地方,大家做這份工作,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雙方當事人!”李慶軍這句話,對同事于保林影響很深。  

同事們看得見的是,2016年,河南高院立案二庭共結(jié)案2610件,李慶軍團隊共結(jié)案849件;2017年,河南高院立案二庭共結(jié)案2686件,李慶軍團隊共結(jié)案667件;2018年截至8月底,河南高院立案二庭共結(jié)案1309件,李慶軍團隊共結(jié)案360件,李慶軍是全庭辦案最多的法官。  

同事們看不見的是,每周一22時12分,李慶軍乘K180次列車離開鄭州,次日6時16分抵京趕往醫(yī)院復查,當天下午乘高鐵返回單位。更趕的時候也有:早上6點趕到車站,搭乘第一班高鐵去往北京醫(yī)院,16點多返回鄭州,到單位會見當事人,補上落下的工作。  

為什么要隱瞞病情?在日記中,李慶軍寫道:“我不想讓親友為我的身體擔憂,給他人帶來精神壓力,我盡可能弱化自己的病情,有點自欺欺人,裝得若無其事。很多美好的東西,我仍然想像常人一樣享受,享受生活。要是真倒下了,我也無力回天,隨它去吧。生活要繼續(xù),班要繼續(xù)上,工作要繼續(xù)干……”  

“分析案件可以,請吃飯不行”  

車從濟源市出發(fā),過愚公隧道,到達60公里外的北李洼村。這個坐落于太行山與王屋山之間的小山村,是李慶軍的老家、愚公移山故事的發(fā)源地。多年以前,他從這里走出農(nóng)門,卻始終不曾忘記腳下的泥土。  

李慶軍在鄭州的家,是老家鄉(xiāng)親們的“接待處”。當初裝修時,李慶軍只提了一點要求:不能裝木地板,老鄉(xiāng)們不習慣換鞋,來家里覺得拘束。  

李然依稀記得,在一個下雨的周末,父親正做透析時接聽了一通電話后慌慌張張把硅膠腹透管收起來,起身到大門口接回一個老家來的人,腳上穿著一雙沾滿泥印的旅游鞋。“爸翻看他帶來的材料,邊問邊答。眼看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爸卻完全沒有時間概念。直到媽提醒才抬起頭,看看墻上的表,讓媽先打幾個荷包蛋給老鄉(xiāng)?!崩钊徽f。  

鄉(xiāng)土中國,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構(gòu)成的關(guān)系網(wǎng)紛繁復雜,但是在鄉(xiāng)親們的敘述中,“找慶軍,幫不上忙”。人情的迷宮中,李慶軍底線很高。  

“我工作23年,從來沒有和河南高院的法官一起吃過飯?!北淼芾钚l(wèi)東在濟源市司法局的二級機構(gòu)工作,他說:“我曾經(jīng)想讓慶軍哥搭線請合議庭法官吃飯,慶軍哥不許,他說案件吃不準的地方可以幫我找思路、找法律依據(jù),請吃飯不行?!?nbsp; 

“我要干干凈凈地去做手術(shù)”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從終看始,慶軍是個始終如一的人?!焙幽细咴好袼耐ネラL周志剛回憶說,剛進法院的時候,李慶軍就喜歡去聽老同志聊案件,積極要求辦案?!白隽?5年的法院工作,做了25年的法官,慶軍的法官身份一直沒有丟掉過?!?nbsp; 

李慶軍出生于1964年,他們這代人,經(jīng)歷了由一元到多元的劇變,有一種天然的社會責任感。對待身邊事,從來不湊合。李慶軍所在的立案二庭主要分管建設工程、房地產(chǎn)開發(fā)等合同糾紛案件,這類案件在民事審判中最為復雜、煩瑣?!拔臅弦粋€標點符號錯了,李法官都會給我們改過來?!狈ü僦硗跣l(wèi)霞說。  

1989年李慶軍考上西南政法大學研究生,1993年3月經(jīng)過遴選到河南高院工作。在漫長的時間流變里,他在西政的同學們的仕途漸優(yōu)?!拔沂亲盥浜蟮囊粋€了?!崩顟c軍嘴上這么說,對于榮譽卻鮮少追求,連出去學習的機會都讓給別人,自己要課件自學?!袄罘ü僬f過,有了榮譽帶不來什么,沒有榮譽也帶不走什么?!蓖跣l(wèi)霞回憶說。  

生前鮮少追求的榮譽,生后如雪花一般紛至沓來:2019年7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和中共河南省委在鄭州召開表彰大會,追授李慶軍“全國模范法官”“河南省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榮譽稱號。  

這些榮譽,不斷喚起人們的記憶碎片,呈現(xiàn)出李慶軍的最后時光。  

任芳芳最后一次見到李慶軍,是一個周六,兩人都在加班,碰巧在樓梯口打了個照面:“我當時抱怨了幾句案件太多,慶軍法官說,明年就好了?!辈怀邢?李慶軍沒能等到明年。  

2018年9月1日,正是在偶遇任芳芳的這個星期六,河南高院簽到機留下的影像資料顯示,李慶軍當天18時30分離開單位。與平時并無二致的背影,李慶軍最后一次下班。  

驅(qū)車回到家中,李慶軍開始做一天中的第3次透析。這時鄭州七院打來電話:有腎源了。  

掛掉電話,李慶軍把他身上的腹腔管全部用塑料布包住,去洗了個澡:“我要干干凈凈地去做手術(shù)。”  

臨上手術(shù)臺前,躺在病床上的李慶軍撥出13個電話,與卜發(fā)忠交接工作。  

手術(shù)成功。  

“轉(zhuǎn)出重癥監(jiān)護室時,慶軍還跟我說,把陽臺封一封,出院之后暫時不能去上班,讓同事把案卷拿來,好好碼一碼,堆在陽臺上?!逼拮玉R鳳實哽咽著說。  

“住院期間我們通過一次電話,他挺高興,說馬上就要出院了,可以回去工作了?!敝苤緞傉f。  

看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2018年9月27日,李慶軍病情突然惡化,轉(zhuǎn)回重癥監(jiān)護室,連做8小時透析,未能好轉(zhuǎn)。次日上午,李慶軍永遠地離開了親人、同事。  

“慶軍沒了。”在醫(yī)院長長的過道里,馬鳳實一一撥出電話。  

“慶軍怎么不打電話回來呢”  

一抽屜藥物,一抽屜面包。  

李慶軍去世后,家屬到辦公室整理遺物時,泣不成聲?!?年多里,慶軍沒在家吃過早飯,總是帶個面包就走,原來都藏到了抽屜里?!?nbsp; 

除去藥和面包,馬鳳實還找到19本工作日記,每一本,都是李慶軍人生的獨白。字里行間,仿佛看到了他認真執(zhí)著的脾氣。  

“我還是不能相信,他已經(jīng)不在了?!痹诶顟c軍離世近一年后,卜發(fā)忠仍時有恍惚,仿佛李慶軍還在隔壁辦公室辦案,還能聽到他討論案件的聲音。  

同事們到李慶軍家里去悼念,一進臥室,便看見箱子摞得老高,占了大半面墻,是他生前沒用完的腹膜透析液。兩個特殊的“床頭柜”并排擺著,一個是用來保存針劑的小冰箱,一個是用來加熱透析液的臺式培養(yǎng)箱,旁斜還放著一支金屬色的拐杖。  

李然拿起拐杖說:“2012年到2014年,我爸尿酸高,經(jīng)常痛風,從腳到膝蓋疼痛難忍,沒法正常行走。媽買來生姜,放在火上燒熱,搗碎后用毛巾裹著敷在腳上。到單位上班時,爸不愿意拄拐杖,就穿著厚一點寬一點的褲子,蓋住腿上的毛巾,一瘸一拐,慢慢挪步?!?nbsp; 

李慶軍的去世,仍是這個家中最隱秘的傷口。慶軍父母雙雙79歲了,老母親年前查出食道癌,化療掉光了頭發(fā),暑熱到39攝氏度也戴著帽子。  

“慶軍表現(xiàn)好,單位送他去國外學習了。”一個家庭的傷痛,被一個善意的謊言遮蓋著,家里人不敢告訴二老慶軍培訓多長時間,怕老人家掰著手指頭算日子。  

“慶軍怎么不打電話回來呢?”老兩口心中疑惑,每天把手機帶在身邊,生怕錯過兒子打來的電話。兩個老人終日坐在家門口,注定是一場徒勞的守望。  

本報鄭州9月1日電  




責任編輯:劉循源